茲姆

【茂灵】无人蔷薇

八音:




 


无人蔷薇




 


 


 


 


 


影山茂夫第一次见到那朵幼小的花的时候,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。


那朵花很小,也很脆弱。在这片土地上,生长出这般色泽艳丽的花已经是一件不多见的事。它倚着一处低矮的墓碑生长,苍翠的藤蔓上冒出幼嫩的刺,那花茎的部分是深绿色,又透着灰,像是他远眺山丘时那一头绵延的枯萎森林。他是来扫墓的,墓碑上的名字很陌生,不过影山茂夫知道那是他的一名昔日战友,他便规规矩矩地叠起双手,向他致以冥福。来这里的人不多,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习惯,他们更乐意聚在后头的酒馆里喝酒,酒杯碰撞之际,便算是替死者祈福了。与影山茂夫同住一处的年轻小伙是个斯堪的纳维亚人,他说属于战士的英勇灵魂,会得到去往神殿的福运。


这种事儿自然不太好。按照他的说法,死去了的灵魂还得继续搏斗厮杀,影山茂夫是不乐意的。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延续了约莫十几年,中途休战几回,但硝烟从未离去。亚洲人在这块儿陌生的土地上算是新鲜面孔,影山茂夫也快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了——可能是四年前,也可能更早,但他已经十分自然地融入进了这片土壤,在冬雪纷飞的日子里踏着蜿蜒的小径走向下一个根据地,吞咽着干燥无味的压缩饼干,偶尔还会在同军将士的提供下抽上几口烟。他同样是很年轻的,年轻到偶尔去镇上采购的时候,那儿的东欧妇女掩着口鼻惊讶地看着他,还以为他只是个学生,连带着塞给他的面包里也夹上了几块厚实的黄油作为补充。


但这些回忆只是极为细小的一部分,他所能想起的绝大部分,都是漫无止境的飞雪。他是一个军官,因为拥有异于常人的超能力而担任起了军职,他的名字在某些人的耳中与死神无异,但影山茂夫却是个温和的人。他的弟弟影山律在军队里担任医生,成天带着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,兄弟俩所居住的那件偏窄公寓被一块巨大的隔板覆盖着,以充当阳台,律便在隔板上敲了一排钉子,剪开塑料瓶挂在那里,里头捧了一杯土,又在里头埋种子,他说或许有一天它们就会抽出枝芽。


当然,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僵死的种子不会苏醒,毕竟如今几乎已经陷入了永恒的冬季。严冬,在环境愈加恶化的新世纪中,谋得一块生存之地已然不易,这场战争的起因也是因为那一处小小的、淌过河水的河谷。水源是重中之重,从亚尔萨斯到莱茵河,许多地方已经寸草不生,因此他瞧见这朵娇嫩的花的时候,他是很惊异的。他忍不住伸手去拨那稚嫩的花瓣,谁料有个声音冷不丁地在后头响了起来,“一朵玫瑰!”


那声音倒是带着些惊喜,影山茂夫的动作便是一停,他惊诧地转过头,后方站着个男人,发色浅淡,五官却透着柔和的气息。他背着一个不小的单肩包,大衣里头露出淡绿色的条纹衬衣,看起来倒是很精神。影山茂夫便站了起来,他看着男人蹲下身,手指轻轻擦过那朵玫瑰的枝叶,口吻愉快地说道,“这可真是稀奇事,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现一朵玫瑰……”


他从那包里翻出一块手板,迅速地在上头写了些什么,随后又后退几步,将这朵玫瑰拍了下来。影山茂夫便注视着他的举动,男人忙活了好一会儿,总算消停了下来。他满意地翻着显示屏,终于在确认无误后抬起头,冲他咧嘴笑了笑,“抱歉,打扰你了。”


“不,没关系。”影山茂夫摇了摇头,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,看着他身上的军装,不由得眯起眼睛,“你是个军人?”


他点了点头。男人摸了摸下巴,模样若有所思,“我知道这儿有军队驻扎,方才抱歉,我是灵幻新隆,我是个作家。“


作家——这样的职业也是十分新鲜了,不过影山茂夫仿佛听说过他的名字,一时半会儿却又记不起来。在如今的时代,作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,大部分擅长舞弄文字的,大都去新闻社工作了。每天的战报,一些令人尴尬的冷幽默,填充苍白生活的笑话和短篇故事,便算是弥补了他们的生活。电力供给有限,夜晚来得也极早,除了沉沉入睡之外,几乎没有其他选择。灵幻新隆看起来倒是不太像那些穷苦的作家,他显得光鲜亮丽,那双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,影山茂夫通过他的名字辨认出他是自己的同乡,这的确是件稀罕事。


“这儿可真是一个好地方。”灵幻新隆摘下手套,朝他伸出手来,“我从洛林过来,一路沿着莱茵河,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朵玫瑰花。”


影山茂夫象征性地与他握手,他随口道,“这花有什么神奇的含义吗?”


“是啊。”灵幻新隆露出了笑容,他的视线掠过那朵花,“它是爱情。”


 


 


 


灵幻新隆只身一人踏上旅途已经有两三年,他第一次来到这片城区,影山茂夫便带他去后头的餐厅解决晚餐。天色愈加阴沉起来,很快,裹挟着雪珠的风便开始敲打窗玻璃,铮铮作响,嘈杂得像是弹壳大把地落在地上。灵幻新隆才喝了一口啤酒便开始脸红,他似乎很不胜酒力,影山茂夫便没有再敢给他续杯,他将那一盘浇了蘑菇酱汁的土豆块慢慢吃完,灵幻新隆便在酒精作用下打开了话匣子,他挥舞着刀叉,开始说他这一次的惊险旅途:他穿过德意志的时候,在科隆大教堂里遇上了几个亡命之徒,他们是逃兵,险些一枪杆崩了他的脑袋,但灵幻着实命大——他洋洋得意地说道,那耶稣基督的塑像不偏不倚,替我挡掉了一颗子弹,凭借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……


他们放过你了?影山茂夫饶有兴致。


我说,那是神启!灵幻新隆吸了吸鼻子,我念了一段圣经,我说,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?难道是患难吗?是困苦吗?是逼迫吗?是饥饿吗?是赤身露体吗?是危险吗?是刀剑吗?*什么都不是。他顿了顿,又将手按在了桌子上,你们这些军人啊,总是抛弃一些有价值的东西。


影山茂夫说不上话来,关于灵幻新隆所说的那些,他的确是不懂的。他接触惯了枪支炮弹,摸的是尸体,唯一柔软的东西,竟然也只是些过冬用的军用储备。灵幻抬起头来,他看他的目光又变得沾沾自喜,“行吧,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,我还得写我的小说呢。”


他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。影山茂夫扛着他走出了餐厅,将他送回了那间旅馆,幸好那儿距离自己的公寓不太远。他沿着路回家,听到远处传来训练的口号声,现在是短暂的休战期,也算是有了点空闲。雪不一会儿便盖上了他的帽檐,濡湿了他的大衣,他便加快步伐,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打开灯的那瞬间,影山茂夫总算想起他的名字了,他先前便觉得有点儿耳熟,于是他立刻摘下了自己的围巾,从那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一张陈年的报纸来。那份报刊的第四版有一篇短小的故事,后头还刊载了一篇短诗,格外的浪漫,他对此印象深刻,现在看了看作者的署名,Reigen,果真是灵幻新隆。


影山茂夫就着床沿坐了下来,那些字便又温柔地浮出了纸面,顺着他的视线,触及了他的心脏。雪,他念到,一只手上飘落的那些雪,一个名字,一场梦,一个前额。系住死亡的人,是我爱的人。


他读了读,不明所以,于是又将报纸合上了。律在这会儿匆匆推开了门,他的肩上同样满是落雪。他新奇地看着他的哥哥,模样认真地坐在床边读报纸,他便走了过去,弯下腰看着上头变成褐色的铅字,“这谁写的?”


影山茂夫抿起嘴,“一个我今天刚遇到的人。”


“这诗可真够恶俗的。”律直言不讳,像是觉得好笑一般,影山茂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,把报纸叠好又放了回去。他的目光短暂地在那份报纸上流连了片刻,起身便拉开了窗帘。外头的雪透着寒意,律走过去,他的手拨过那些塑料瓶,里头的泥土仍旧是僵硬的,冰冷的,毫无发芽的征兆。


 


 


大雪初晴,对于影山茂夫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。他得去附近帮忙清扫,近日称得上平和,整片城镇的人都抓紧时机,准备迎接圣诞的来临。影山茂夫很少使用他的能力,除了在战场上,便只有在清扫积雪的时候——他将那些雪堆移走,那山脚附近的低谷几乎容纳了一大片白,而接下来的几个月,这些雪经过过滤,便能够成为他们正常使用的水源。


灵幻新隆也出现在了街角,他凑在人群之中,好奇地看着影山茂夫指挥下属用推车将雪移开,而他只是动动手,那些压着屋顶的沉重雪堆便轻而易举地消失了,整个过程之中,他几乎没有出一滴汗,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,灵幻新隆便朝他走过来,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“你……我还以为是传闻呢!原来你真是超能力者啊?”


“没什么好多说的。”影山茂夫将双手插进口袋里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倒是希望越少使用越好。”


“因为那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?”灵幻说得很直接,“我听过一些你的传闻,你很可怕。”


影山茂夫不置可否。他拒绝升迁,也拒绝去往更大的战场,上层拿他毫无办法,他便只留在这里,逃避现实一般地偷偷享受每一天。他的双手自然是沾过血腥的,凶狠而又残暴,他的手——只要轻轻一扬,便能轻易撕开身体,摧毁坦克,让子弹全数换了方向。那曾经给他带来了相当漫长的噩梦,在每一个噩梦里,他都会嗅到那股铁锈味,是血的味道,团在咽喉之中,呛得他喘不过气来。而这巨大的压力终究让影山茂夫陷入了一阵躁狂期,事实上,他现在也没有从那种状态中摆脱,他避免接触那些血腥残忍的东西,诸如尸体和血块,就连律每次回家之前,也会好好地换上干净的外套。


“所以,你就待在这里吗?”灵幻问道,“这儿还是很不错的,不过……”


“不过?”


“超能力啊,难道只能用来杀人灭口,做切割机吗?”灵幻做了个清扫的手势,“我是说,你看它明明挺好使的,用来扫扫雪,通通烟囱……说不定圣诞节的时候,还能扮演一下圣诞老人呢!”他像是被自己的主意所打动了一般,语调蓦地上扬几许,“你会飞吗?”


影山茂夫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

“你是不是从来没试过?”灵幻惊愕地睁大眼睛,“而你却用这么强大美好的东西做武器?”


我并不觉得它很美好。影山茂夫回答,它让我很恶心。


“你现在拿着一把刀,你只能联想到如何去杀人,自然是很恶心的。”灵幻新隆说道,“可是一把刀不仅仅是凶器,它也会变得很美好,厨师拥有它,便能做出一顿大餐来,画家拥有它,便能削笔,画出一副好画来……”


他顿了顿,忽然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。影山茂夫一个踉跄,差点儿被他拍得脸朝地摔下去,灵幻新隆笑着抓住他的胳膊,他的另一只手又叠在了他的手背上,影山茂夫发觉他的手心很暖。


“我倒是很好奇,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。不如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。”


 


 


灵幻新隆的心血来潮让影山茂夫哭笑不得。这个男人分明比自己还要大上好几岁,但某些时候却又孩子气得很。他才没来几日,便和城镇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,他的名字拗口,他们便直接喊他老师,灵幻新隆听着很受用,他的目光满是绚烂的色泽,就像浸染了这冬日罕见的阳光。


灵幻说,影山茂夫这名字也不太好记。他弟弟也姓影山,他便干脆叫他mob,亲昵又随和,仿佛距离骤然缩短了不少。没人胆敢这么喊影山茂夫,不过他却觉得这样的外号很不错,灵幻喊的时候,他便应声,好像他们已经认识许久。


在结束了训练和事务盘查后,便已经是下午时分。影山茂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,他看到灵幻新隆背着一个小女孩儿,沿着凸起的石砖慢慢地朝前走。石砖上还有未擦干净的积雪,很容易打滑,但灵幻新隆走得很自在,他边走路边和她说故事,那勇敢的少女就这么踏上了寻觅的旅途,她要去寻找冰雪女王……


冰雪女王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啊?女孩儿问道,她紧紧地环着他的脖颈,趴在他的背上,这儿一直在下雪。


唔,大概吧,灵幻回答,“只要找到冰雪女王,完成她的试炼,那么就可以结束这个冬季——”


他一个不小心,脚底踩到的石子猛地让他滑出老远,影山茂夫赶紧伸出手来,在他扑倒在地上之前拉住了他。灵幻新隆冷汗涔涔地站稳了身子,背上的女孩儿差点儿吓呆了,他赶紧把她放了下来,有些尴尬地冲着影山茂夫打了个招呼,“真是不好意思,刚刚不小心就……”


“你在等我?”影山茂夫问道。灵幻抓了抓头发,“对啊,你可是答应过我的。”


好吧。影山茂夫点了点头,“那作为报酬,之后你也和我说些故事吧。“


灵幻错愕地答应了,他惊讶的模样很有趣,眉毛挑起,眼睛也睁得大大的,像是吞了一颗酒心巧克力。影山茂夫松开自己的围巾,摘下手套,将双手摊开,“你想看什么呢?”


“比如说,这些雪,你能让这些雪变成其他的样子吗?”灵幻新隆摸出了相机,他看起来早有准备。影山茂夫的手指微微一动,地上的积雪便如光球一般缓缓浮起,这令一旁的孩子们也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来,他们纷纷围了过来,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期待。影山茂夫的手指一抬,一个雪球在空中转了个圈,发出了细微的嗖嗖声响,很快便团成了一只可爱的兔子。


“哇!是兔子!”女孩儿开心地叫喊起来,“灵幻老师你看!”


灵幻新隆一声不吭地抓着他的相机,影山茂夫能够捕捉到他眼底的光彩,除去不可置信之外,更多的是喜悦,是认可,以及一种奇特的信任。这让影山茂夫的思绪微微浮动起来,他心底那些冰冷的,坚硬的东西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口子,有什么东西顺着那条裂缝泻入,迅速地流淌着,他的手指继续移动,他开始幻想着他所见过的那些美好的东西:可爱的兔子,娇俏的狐狸,在书上见过的鲸鱼,还有……


 


他的手指收拢,雪从四处汇聚而来,星星点点,在空中徐徐旋舞。一朵玫瑰;他看向灵幻新隆,灵幻的手指按下了快门。


 


 


他的生活仿佛变得柔软起来。


如果不是因为战争,我现在会在哪儿?影山茂夫不知道。但不会是现在这样。如果战争没能要你的命,它会让你开始思考,经过那些奇蠢无比的混乱局面,你不会还认为社会像金字塔那样永恒不变和无可置疑,你了解它不过是一片混沌而已。而这些道理太过于清晰了,清晰得就像卡在门缝里的钉子,每天都得看上一眼,再度敲打自己的神经去回忆一遍。


但现在,他的生活确确实实变得温柔舒缓。灵幻新隆在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,这个作家究竟在创作什么作品,影山茂夫也不知道,他经常看到灵幻新隆只身一人在城镇里四处走,或是停留在那处废弃的教堂门口,静静地看着什么。但更多时候,他还是和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,和他们说一些他的旅途见闻,而这与军队相隔太远,就像是另一个包裹在肥皂泡里的世界。


他突然想到,也许看到在周围走动的许多人全是死人,我们说一个人死了,是指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,而不是之前。那似乎有点武断,毕竟身体的某些部分还在运作,比如说头发还要生长好几年。有可能的是,当一个人的头脑停止思考,不再具有吸收新观念的能力时,他就事实上死了。


那种人有很多,大脑死了,内部停止了,只是在同一段轨道上前前后后的活动着,越来越衰弱,像鬼一样。他曾经是其中一员,挣扎于泥沼,活得艰难而又痛苦,他饱受压力,几乎要被压垮,人是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的。总有一个强大的外在社会力量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之外,人们无法摆脱被这种外力所控制的恐惧感——他曾经对此深信不疑。战争,冬季,静悄悄的死亡,每一个都如同这雪花一般缭绕在他的身侧。


是什么引发战争?权力欲,人性的根本。暴力的威胁,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……而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。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,它以前是这样,也永远是这样。战争,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。


 


他像一个塞在这个单词里的一个顿号,车轮里的一根轴。影山茂夫注视着灵幻新隆的时候,他却能把这坚硬的东西撇到脑后。他偶尔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,用自己的超能力舞弄些小玩意儿,便会得到孩子们清脆的笑声。


律说他变了。他继续摆弄着那些塑料瓶的时候如此说道,哥哥,你的表情变得丰富了。


是吗?影山茂夫偏过头,看着后头的镜子,在他看来,自己仍旧是那副模样的。律便朝他走过来,他忽然开口说道,或许有一天,它们会发芽的。


尽管他平时也这么说,但这一回律却说得信誓旦旦。影山茂夫怔了怔,他看着自己的弟弟,律的眼神坚定,随后又站起身来,与他道了声晚安。


 


世界是出皮影戏,一出歌剧,写在这些剧本里的东西都被放大了。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?他自己也不晓得。他不能理解一些基本原则,灵幻新隆却轻易地把这一切打破了。影山茂夫意识得到这一点,是某次晚餐的时候,他又与灵幻新隆一起。这一次灵幻新隆开始乐意分享他近期的创作了,他说他脑袋里的灵感就和这外头的雪似的,虽然多,却不知道该抓住哪一片雪花。


“就和你上战场前会反思犹豫一样,在写出那句话前,我也很迟疑。”灵幻新隆说道,他这次没有喝酒,倒是喝了一大口果汁,“我一直在想,什么才是有意义的。”


“什么是有意义的?”影山茂夫重复。灵幻新隆想了想,他的手支着下巴,“我走过很多地方,也看到过很多东西,我在追求我所憧憬的……”


明明这世上有那么多东西值得去停留,哪怕是一朵花,一块玻璃,一颗石头。我们会重拾古老诗句,丢开石头,那么醒来就会看到明天的太阳,这总是好的。灵幻新隆回答,他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,如同两颗好看的石头。影山茂夫发觉自己的视线忍不住追随着他了,灵幻所说的话撬开了他沉重的石门,灰尘簌簌落下,飘到他的心底。他说得来兴了,便又要去拿影山茂夫的杯子,在他阻止之前他便喝了一口酒,语气轻快,“我想我还得找好一阵。”


“那我呢?”


“你?”


灵幻眨了眨眼睛,“你啊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停顿,“你应该变得更轻松一些,更自在一些……知道吗,信任和自由,而不是压抑和折磨。你的超能力在我看来,分明都是好事啊!而区别在于你是怎么看它罢了。”


就像这场雪,厌恶的人看来,这是寒冷的,苍白的,可是在我看来,我想,这就意味着春天一定快要来临了吧,一定是这样的……


他的声音弱了些。酒杯空了,影山茂夫知道灵幻又喝多了。他把他架了起来,灵幻整个身体的重量便靠在他的身上。他靠着他的身体,被半拖着朝前走,走出餐厅便冷得厉害,灵幻新隆哆嗦着朝他肩上蹭,他呼出的热气便搔刮着影山茂夫的耳朵。他仿佛在呓语,又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的词句,可能是他某些灵感的碎片,而他的呼吸痒痒地挠着他的皮肤,影山茂夫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口袋里,他在街角停了下来。雪稀稀落落地撕扯着,路灯离他们尚有距离,影山茂夫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,“灵幻先生?”


“怎、怎么了?”灵幻新隆迷糊地抬起头来,“什么?”


这是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想要展示美好:影山茂夫腾出另一只手,他的指尖擦过那些雪花,而在超能力的作用下,那些雪花彼此牵连,顺着灯杆慢慢组成了台阶。他便扶着灵幻朝上走,灵幻一头雾水,他也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情况,只得傻愣愣地跟着影山茂夫的脚步,直到在这片漆黑中,他们踩在了空中。


 


而灵幻新隆看到了星辰。


 


随着影山茂夫扬起手,那城镇街区房顶的落雪都浮了起来,雪花仿佛刹那定格了,沐浴上了温暖的光,就如萤火虫一般在空中打转,随后又汇聚在一起,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蔓延。那洁白的色泽就像洗刷他心脏的一杯牛奶,影山茂夫将那些阴影抛在脑后。一寸的雪,便逼退了一寸的阴影,遥远的,死尸般的世界,苍白寂静,灰冷孤独,现在也如此安静。可是灵幻新隆的眼睛里闪烁着光。他想,他第一次就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与众不同的东西了,他原本是为了什么而加入军队的呢?现在他记起来了,他想要打破这个冬季,他想要得到春天,想要走出这片浓雾,去体会那些残存在记忆中的、温暖的美好……


那朵玫瑰打动了他。他握着灵幻的手,低声道,或许您可以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,他说道,一只手上飘落的那些雪,一个名字,一场梦,一个前额。系住死亡的人,是我爱的人。


灵幻新隆眨眨眼,他忽然笑了起来,熟悉的咧嘴而笑。他伸手按了按影山茂夫的脑袋,问道,勇敢的少女去寻找冰雪女王,她需要解答一个试炼的谜题,那么这个谜题的答案是什么呢?


影山茂夫摇了摇头,但很快,他感到有一个短促的、滚烫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,那个音节柔和地贴了上来。


 


是永恒。


 


 


“假如人类仍旧有梦想的话,那么一定会是如此美好温暖的。朋友,雪花,无法医治纯洁心灵。倒不如丢掉今天的石头,将它遗忘,且入梦乡。如果它是光,明天你会看到它在黎明时化作太阳。“


 


 


而这个梦境已经太久远了。影山茂夫想,已经过了一年多,他仍旧能够回忆起这片美好来。雪仍旧在落,灵幻新隆在什么地方,他也不太清楚,偶尔他会收到几封邮件,从他那古旧的计算机里跳出提示音来。他在这黑夜时分悄悄起身,走向了那偏远的墓地。这会儿街上没有什么人,雪安静地飘着,四周是一片深浓的灰黑色。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千万遍了;他闭着眼睛也能抵达这里。


一处荒凉的墓碑,一朵娇弱的、艳丽的玫瑰在这深冬中战栗着舒卷花瓣。而这朵玫瑰看起来快要僵死了,影山茂夫便蹲下身去,他的双手慢慢靠近它,有一阵淡淡的光芒腾起,将那玫瑰温柔地包裹了。


“你知道你还拥有什么意义吗?”


影山茂夫喃喃自语。


 


 


“那是爱情。”


 


 


FIN


 


 


 


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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